这陌生的新京在荀惠眼里尽是晦暗,尽管它也如京华一般车水马龙,但没有一丝春的气息,只让人感到冷。荀惠在宫门前下车,拉了拉袍子,想要进门去,却被守卫拦在了门口。“干什么?我是来回禀君上的。”面对铁青着脸不解释的守卫,荀惠有蒙受耻辱的不悦。“相国一路辛苦啊!”一身甲胄的魏帆忽然从里面走出来,微微笑着解释道,“相国不用回禀了,君上什么都已经知道了。”魏帆为何会出现在宫里?看他束在甲上装饰繁丽的腰带,已然是升任了右师公才会有的装束。赵绪上次说那些话来吓他,证明着明察秋毫早就对魏帆生出怀疑,那为何会把这有二心的将领从冰凌关召回来还升了官?荀惠一愣,想要再问什么又把话憋了回去,看来赵绪只是用魏帆来试探他,作为相国却连见君上一面都不能,真正蒙受最大猜忌的,其实是自己吧?“那就请魏将军帮忙道君上安,我这便回政署去了。”忐忑不安地道一声别,魏帆按剑抬手相送,荀惠又拉着袍子上了车去。魏帆目送着他远去,又回身望望宫门里高台上紧闭着的大殿,凝在嘴角的笑慢慢消失,神色变得如守卫一般铁青。大殿里气氛微妙,几十封密奏胡乱地摆了满案满地。女人从偏门端茶进来时,被狠命扔出来的书简正砸在她脚下,抬脚让过,愣愣地望着案边赵绪满眼的躁郁慢慢变得平和。他一手扶着额头,疲倦地叹息:“是知绀啊,进来吧。”知绀端着茶盘进来放下,一瞥这摔了一地的东西,问道:“又出什么事了,让君上这样忧心?”轻啜一口茶,压下忿懑的心,赵绪不愿意说实情,只是含糊其辞:“没什么。”他现在连对她都不愿意说真话了吗?知绀抿了抿唇,有些受伤,旋即又调笑着问:“子仁好像回来了?”“对,他出使楚国,今天回来。”赵绪应着,招手让人来收拾这一地的狼藉。他身上危险的气息褪去,似乎又能好好地聊一聊了,知绀也便放下了戒备,笑道:“那君上待会儿就要接见他?”“不。”赵绪摇着头,“他没有完成我给的任务,我不想见他。”“任务?”知绀疑惑地追问。被这么一问,赵绪忽然抬起头来凝视她,那双比起以往似乎变了些的眼如不可测的深渊,盯得她后背直发寒。知绀的笑容渐渐消失了,别过眼不敢看他:“君上为什么……这么看着我……”赵绪却偏着头继续凝望她,语气不带任何感情:“我让他去找晋光,但他空着手回来了。”提起晋光,知绀脸色一变,赵绪随之皱了皱眉,扫兴地放过她,看仆从迅速收起了地上的书简,整整齐齐地摞到了几案上才退下去。站起来抚摸着这一案书简,赵绪接着说:“这些都是我明里暗里派去跟着他的人传回来的信,说他在楚国因为找不到晋光而失魂落魄。”“晋光……”为了掩饰忡然变了的脸色而悄悄地背过身去,明知他是故意提起的,知绀却仍忍不住话中带刺,“您不是最希望他死了吗?现在连子仁都找不到他,他一定已经死在冰凌关……”“你希望他死吗?”抚摸书简的手忽然停下,赵绪打断她的话。他竟然如此直接地发问了,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回答,但知绀答不出来,无论对于谁来说死亡都是极端残忍的事,况且是一位难以忘怀的故人,与她深深爱着的丈夫之间,不知何时能了的冤冤相报。一咬牙,她几乎是豁出性命,回身望着赵绪,诚恳地祈求:“我不希望他死,事实上我希望谁都不要死。您就不能放过他吗?这场风波是您挑起的,晋悠尚可以天子的名义让位而保得平安,您为什么就不能同样设局保他呢?他要是真要与您作对,早就会在楚国起事了吧,怎么会连子仁也查不到下落?快两个月过去了,您用您莫大的魄力让整个晋国都从风波中平静了下来,为什么还要偏偏揪着他不放呢?”她的这番说辞令赵绪心寒,一杯茶消除不去的愤怒在寒气的撩拨下逼得人发疯,他气得整张脸都在抖,判定结论的言辞也是说得咬牙切齿:“你还喜欢他是吧?你果然还喜欢他是吧?”他的身上燃起的熊熊怒火让人本能地畏惧,知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,抖着步子后退了两步。“我就知道你喜欢他!”他跟进一步宛如狮子般怒吼,“你从内心里不希望他死,甚至期待着他能带兵回来夺位是吧?可是我告诉你,他现在是逃匿的叛贼,而你是晋公夫人,是我赵绪的夫人,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!”“不……我没有……”在猛兽般的愤怒前一切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被逼到墙角,知绀全身都在剧烈颤抖着,在要吃人一般的凝视下腿一软就要摔,赵绪及时出手钳住她的腰,知绀一个没留神,撞进他挺直的胸膛上,“放开我!你放开我……”“你一直都在委曲求全是吧?就是想要博得夫人的权利对我说出这样的一番话?”赵绪用力制住她的挣扎,没有选择地把这些天以来所有的压抑全都爆发出来发泄到她身上,他冷冷地笑着,犹如地狱鬼魅,“你要我怎样证明才好?是不是需要时刻提醒你的身份?是要像这样吗!”知绀从未如此认为过,现在她明白了,他就是个魔鬼!躲不开疯狂扒着她衣服的手,挣扎出一身凌乱。世界颠倒了,新婚时那个体贴的男人不见了,四处尽是魑魅魍魉,人间只有疯狂。绝望蔓延,情急之下,知绀一手摸到头上的簪子,想也没想便抽出来胡乱地扎了下去。赵绪惊叫一声没能躲过,吃痛放手,知绀摔在地上,捡起四散的衣物便胡乱地捂住胸口。动静太大,引得殿门大开,魏帆冲了进来。眼前的情景实在令人意外,一见到有外人进来,赵绪下意识地侧过身掩住伤口。看看沉默的赵绪,又看看一身狼狈的知绀,魏帆还是得恪尽职守地问:“君上……没事吧?”“没事,都退下吧。”实在不愿被人看见这尴尬的场面,赵绪否认了一桩可能的弑君行为。听魏帆带着人退出去把殿门一关,他才回过身来,望着呆呆坐在地上的知绀,她的指尖上还沾着血,是他的。那一簪子刺中了赵绪的右肩,力道不大,却带出了血珠。赵绪不想追究,不仅因为一旦追究下去知绀就必死无疑,更因为这簪子,是他新婚时赠予新娘的。初嫁少女神情羞赧,作为丈夫的他,亲自把这簪子插在了她的发髻间。没了簪子的约束,此刻她一头墨发如瀑,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,满身狼狈。瞧他都做了什么啊?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,欺侮自己的妻子?忍着痛把簪子拔了出来,赵绪慢慢走了过去。经此一遭,知绀明显已经有些怕他,不敢抬头,簌簌发抖的身体出卖了她的恐惧。赵绪没有多作解释,而是俯下身把簪子递给了她,轻声道:“你也退下吧。”知绀意外地抬头,抖着唇脸色苍白。赵绪闭上眼不去看她的脆弱,沉声道:“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,我也不会再提起了。”说着他就回身往几案边去,知绀慢慢站了起来,攥着那根簪子凝望着他的背影出神。他知道她还没走,一颗沉重的心越发感到无力了,声音风一般地苍凉:“不管你信不信,风波不是我挑起的,但我也不能放过他。”知绀神色未改,只是攥着簪子的手越握越紧,眼睁睁看着这被外界妖魔化了的君上,颓然地坐倒在了通往宝座的台阶上。 邀行商呼取传新盏,解落魄如约尽余杯在需州驿馆静养了两天,精神倒回复得很快,午后一觉就睡到晚饭时间,晋光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起来活动一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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